北宋熙宁四年(1071)九月,苏东坡在赴任杭州通判途中,与弟弟苏辙一起来颍州(今安徽阜阳),拜望告老还乡寓居西湖南岸的恩师欧阳修。在盘桓颍州的20多天里,足迹遍布城厢、欧公私第和西湖景区。 琴棋书画,也称“文人四艺”,是古代文人雅士往来酬和、抒发性情的独特方式。致仕后的欧阳修在风景秀丽的西湖之畔生活安怡、陶然自乐,他将知滁州时的别号“醉翁”,更为“六一居士”,居室也也挂上了“六一堂”的匾额。所谓“六一居士”,即“吾集古录一千卷,藏书一万卷,有琴一张,棋一局,常置酒一壶,吾老其间,是为六一居士。”就“书画”而言,欧公除了不擅绘画,书法风格却是自成一家,欧公喜以枯笔书写,虽露锋却不流浮,沉着有力,故苏轼曰:“尖笔干墨作方阔字,神彩秀发,膏润无穷;笔势险劲,字体新丽,自成一家。”欧公的雅好之广泛大大超出了一般文人“琴棋书画”的范畴。欧公家中收藏有绘画名品,且鉴赏力超强,对于绘画有“画意不画形”的卓越见解。在欧公的雅好中,金石学著作《集古录》在当时可谓独此一家,其藏书之多也是无人企及。尤其是欧公“有琴一张”,这则是他退休生活乐趣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,在文人间谈论琴道和琴艺,成为茶余饭后的高雅谈资。
东坡与弟弟苏辙在颍州逗留期间,欧阳公在西湖别墅多次与他们谈起了琴诗琴艺。欧公与东坡都是古琴收藏家,家中藏有珍贵的唐代古雷琴,在琴学琴艺方面修养都很深厚,可谓是心灵相契的知音。
东坡在《欧阳公论琴诗》(《东坡全集》北京燕山出版社,卷一百十九题跋·琴棋杂事)中,回忆了北宋熙宁四年(1071)九月在颍州与欧阳文忠公讨论琴诗的情景。欧公曾问我,“琴诗中哪一首最好?”我就拿唐代诗人韩愈的《听颖师弹琴》回答他。诗的前几句是这样写的:“昵昵儿女语,恩怨相尔汝。划然变轩昂,勇士赴敌场。”……欧阳公说:“这确是一首奇丽好诗,但给人的感觉不是在听琴,而是在听瑟琶的诗”。东坡一时无言以对,他既不想随意附合,也没有确切的不同感受来与欧公的观点相悖。
东坡所讲到的《听颖师弹琴》,是唐代大诗人韩愈的赋琴名篇。相传,韩愈听说有位叫颖师的天竺僧人的古琴演奏十分出色,便慕名前来欣赏,并把听颖师弹琴的感受凝聚在了这首诗里。东坡到了杭州任上后,时常在琢磨欧公意味深长的话,随后他又多次倾听了著名僧人惟贤的弹琴,产生了新的感悟,因作《听杭僧惟贤琴》诗:“大弦春温和且平,小弦廉折亮以清。平生未识宫与角,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。门前剥啄谁叩门,山僧未闲君勿嗔。归家且觅千斛水,净洗从前筝笛耳。”东坡此诗通过欣赏惟贤琴师弹琴,赞美了琴师惟贤的琴艺之高妙。
东坡《听杭僧惟贤琴》写成后本是想寄给寓居颍州欧公看的,表示自己对于恩师“自是听琵琶诗,非琴诗”的话已经领悟明白了,琵琶诗与琴诗在审美感受的微妙和情趣上是有区别的。东坡《听杭僧惟贤琴》中“归家且觅千斛水,净洗从前筝笛耳”的诗句,后成了“洗净筝笛耳”典故,意即应该洗净自己的耳朵,不能用欣赏俗音乐的审美习惯去欣赏琴音乐。可惜东坡的《听杭僧惟贤琴》诗尚未寄出,就传来了欧阳公于次年(1072)闰七月二十三日溘然长逝的噩耗,享年六十六岁。东坡悲恸地说,没料到与恩师在颍州的那次短暂相会竟成为了永诀,至今仍此为憾事。
大约到了元祐二年(1087),东坡在京师任翰林学士、知制诰时,他根据唐代文学家韩愈写音乐的名作《听颖师弹琴》,改写成《水调歌头•昵昵儿女语》的琵琶词:“昵昵儿女语,灯火夜微明。恩怨尔汝来去,弹指泪和声。忽变轩昂勇士,一鼓填然作气,千里不留行。回首暮云远,飞絮搅青冥。”……。
译成白话:乐声初发,仿佛静夜微弱的灯光下,一对青年男女在亲昵地切切私语。弹奏开始,音调既轻柔、细碎而又哀怨、低抑。忽然曲调由低抑到高昂,犹如气宇轩昂的勇士,在填然骤响的鼓声中,跃马驰骋,不可阻挡。乐声就如远天的暮云,高空的飞絮一般,极尽缥缈幽远之致。”……
东坡在《水调歌头•昵昵儿女语》词序中,再一次回忆了北宋熙宁四年(1071)九月,欧阳文忠公谈琴论诗的教诲:欧公曾经问我:琴诗哪一首写得最好?我回答认为韩愈的《听颖师弹琴》诗最好。欧阳公说:这首诗最为奇妙艳丽,但给人感受不是听琴,而是听琵琶呢。现在我深以为然,认同了这一意见。恰巧,前不久朋友章楶(1027-1102),字质夫,请我替他家中一位擅弹琵琶的歌妓写一首歌词。我很久没有写词了,为此特意将韩愈的《听颖师弹琴》诗,稍微加以“隐括”(即剪裁改写),使它合乎琵琶的声律特点和演奏风格,用来送给那位擅弹琵琶的歌妓弹唱。对此,“苏门四学士”之一的文学家、书法家黄庭坚评价说:“东坡公听琵琶一曲,奇甚。”
东坡依据韩愈《听颖师弹琴》改编的《水调歌头•昵昵儿女语》琵琶曲词,使得整个作品更为集中、凝练、主次分明,同时又保留了韩诗的妙趣和神韵。实际上是一种成功的再创作,使之将琵琶诗与琴诗的微妙区别开来,肯定了欧公对“琵琶诗与琴诗”的敏锐判断。这或可看作是东坡对“至今仍此为遗憾”的弥补,也是对恩师欧阳修的深切怀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