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91年5月,东坡结束杭州知州之任回朝,在首都开封仅仅三个月,就于八月底离开首都开封这个是非之地,踏上了赶赴颍州的路程。闰八月二十二日,东坡到达颍州。
颖州西湖
颍州西湖还在,但老师欧阳修已经故去,距离1071年他和弟弟一起来颍州看望老师,已经过去了二十年。东坡在颍州所作的《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》中深情写道:“凡二十年,再升公堂。深衣庙门,垂涕失声。白发苍颜,复见颍人。颍人思公,曰此门生。虽无以报,不辱其门。清颍洋洋,东注于淮。我怀先生,岂有涯哉。”
深秋九月的夜晚,泛舟西湖的东坡,感受着西湖夜晚特有的宁静,水声潺潺,一丝丝残荷的清香若有似无,月光如水,倾泻在游船上,随着船的缓缓移动,水中的月亮摇摇曳曳,在这“月光如水水如天”的似真似幻中,佳人手拿红牙拍板,歌喉宛转,声音起处,竟然是老师欧阳修早年流连西湖所作的一组《采桑子》,东坡的心弦蓦然被触动,怀念老师之情不可遏制,当时落笔成词。
木兰花令•次欧公西湖韵
霜余已失长淮阔。空听潺潺清颍咽。佳人犹唱醉翁词,四十三年如电抹。
草头秋露流珠滑。三五盈盈还二八。与余同是识翁人,惟有西湖波底月。
多年前,欧阳修曾在颍州西湖送别友人,离别在即,惆怅盈怀,欧阳修写了一首《玉楼春》:
西湖南北烟波阔,风里丝簧声韵咽。舞余裙带绿双垂,酒入香腮红一抹。
杯深不觉琉璃滑,贪看六么花十八。明朝车马各东西,惆怅画桥风与月。
东坡这首词是次韵老师的玉楼春而作,但东坡词情思婉转,似在欧词之上。全词没有表达思念的词汇,但处处透着深切的思念之情,清颍呜咽,人生如露如电,距离欧阳修当年担任颍州太守,四十三年已过,波心荡,冷月无声,但颍人没有忘记他们的老太守,学生东坡更没有忘记恩师。尤其是两人的最后一句,欧公的“惆怅画桥风与月”与东坡的“惟有西湖波底月”,仔细体会之下,感觉风味悬殊,东坡的波底之月,似乎总透露出那么一丝明心见性之感。
老师虽已不在,但欧公退休后,一直安家颍州西湖边,即上一篇文章中说到的现在安徽阜阳生态乐园内的会老堂。此时,欧公的两个儿子欧阳棐和欧阳辩正在颍州闲居。东坡和欧阳家为儿女亲家,东坡的二儿子苏迨娶了欧阳修的孙女为妻。公事之余,东坡与欧阳两兄弟及州学教授也是东坡的学生陈师道、签判赵令畤一起,常常泛舟西湖。东坡的《泛颍》,记录了东坡泛舟西湖的情景:
我性喜临水,得颍意甚奇。
到官十日来,九日河之湄。
吏民笑相语,使君老而痴。
使君实不痴,流水有令姿。
绕郡十余里,不驶亦不迟。
上流直而清,下流曲而漪。
画船俯明镜,笑问汝为谁。
忽然生鳞甲,乱我须与眉。
散为百东坡,顷刻复在兹。
此岂水薄相,与我相娱嬉。
……
不知道阜阳西湖是不是建有百坡亭,东坡故居眉州三苏祠内有百坡亭,此亭即来源于“散为百东坡”之句,北京陶然亭公园模仿各地名亭,也修建有百坡亭。
三苏祠的百坡亭
北京陶然亭公园的百坡亭
颍州地僻讼简,东坡于公事方面,向来干练有加。东坡在颍州时,每日将当天公事,写在日历上,当晚勾消,所以,当日事当日了,没有积滞,才有不少闲暇泛舟西湖,留连诗酒。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(也有说是秦观的弟弟秦觏的)有诗曰:“十里荷花菡萏初,我公所至有西湖。欲将公事湖中了,见说官闲事已无。”在宋代,颍州西湖与之前东坡任职的杭州西湖,还有以后东坡要去的广东惠州西湖、扬州瘦西湖,并称四大名湖。现在说起西湖,我们首先想到杭州西湖,但在宋代,颍州西湖风景并不输杭州西湖,欧阳修描写颍州西湖的十首《采桑子》就是证明。东坡也曾说“大千起灭一尘里,未觉杭颍谁雌雄。”“二十四桥亦何有,换此十顷玻璃风。”意为颍州西湖风光丝毫不输杭州西湖和扬州瘦西湖。其实,宋代还不仅有上面四个西湖,我这一次去大明湖,看了曾巩生平展,才知道大明湖在曾巩任职济南时期,也叫西湖。曾巩离开济南后,寄给同僚的诗有:
寄齐州同官
西湖一曲舞霓裳,劝客花前白玉觞。
谁对七桥今夜月?有情千里不相忘。
曾巩在济南的诗
曾巩在济南时还写有《西湖纳凉》,“十顷西湖照眼明”诗中的西湖,都是指大明湖。东坡写颍州西湖的词句有“四面垂杨十里荷”,是不是和大明湖沧浪亭的“四面荷花三面柳”之句如同姊妹?世事变迁,沧海桑田,济南西湖早已改名大明湖,而颍州西湖湮没几百年后重建,惠州西湖默默无闻,扬州瘦西湖二十四桥的月光依然撩人,杭州西湖自东坡诗“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妆浓抹总相宜”后,又得一“西子湖”的美名。
大明湖沧浪荷亭
值得一提的是,东坡在担任杭州知州时,治理过杭州西湖,修建了贯通西湖南北的苏堤,“北山始与南屏通”改变了以前从西湖北岸到南岸需要绕行三十多公里的诸多不便,同时修建苏堤六桥,使杭州西湖这一天下名胜一直沿袭到今。东坡在担任颍州知州时,也治理过颍州西湖。东坡到任颍州时,朝廷大臣正为是否开挖八丈沟争论不休,东坡到任后,进行了仔细的实地考察尤其是实地测量,之后和有关官员反复开会,进行论证,得出八丈沟不可开的结论,上《论八丈沟不可开状》,得朝廷批准,避免了这一有害无益、劳民伤财的工程。东坡奏乞留下原本准备开挖八丈沟的民夫,整治颍州境内沟渠,疏浚颍州西湖,一者境内沟渠和西湖确实需要治理,再者颍州灾荒,百姓吃饭都成问题,借此可以解决这一部分百姓的吃饭问题,类似于现在的政府给百姓创造就业的机会,东坡为政,总是从实际出发,从利民便民出发,从不搞那些为提高自己政绩的虚头巴脑的混账举措。东坡离任后,将继续疏浚西湖的任务交给了颍州签判赵令畤。三月十六日,颍州疏浚完成,东坡高兴地写道:“西湖虽小亦西子,萦流作态清而丰。”只可惜不知何时,颍州西湖竟至彻底湮灭。
东坡在颍州前后只有半年,1092年春天,就开始了调任扬州知州的路途奔波。 “我公所至有西湖” 秦观似乎有先见之明,下一个西湖——扬州瘦西湖,已经在明月下以她的风姿绰约等待着东坡,几年后,几千里之外的惠州西湖也在等待东坡赴一场生命之约。